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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意色樓 〈恍然嚮往的瞬間〉:韜光養晦

    意色樓 〈恍然嚮往的瞬間〉:韜光養晦

    意色樓說:「好耐冇見」!《公開跟秘密之間》問世後,一二到二一,九年間,江山已改,人面全非:陣容變了又變,元老只剩梁穎禮一人,另一靈魂陳浩南猶在,千手觀音 Wilmer 頂上長年出缺的貝斯手,還有由樂迷變成員的新鼓手應家樂(彷如 John Fruciante 加入 Red Hot 的夢幻故事)。當同輩樂隊都差不多全然消聲匿跡,意色樓在仍在頑固掙扎。

    一直以來,意色樓的音樂於我來說,是絕對的自我、陶醉、任性,一直探索人性情色肉慾各陰暗面,時而沉溺、時而看破;聲嘶力竭、率性地混亂卻又能呈現一種詩意的和諧。這些年來我與意色樓的歌建立了深厚關係,好些歌曲與生命中某些畫面交織著,看演出多到說得出哪首歌哪次演繹最夭心夭肺。意色樓出歌梗係期待,但聽愛團新作總像一場冒險 —— 一方面怕失望,老band就怕他們mellow、硬不起來了;另一方面又怕自己聽唔明,跟不上樂隊的步伐。

    意色樓〈恍然嚮往的瞬間〉單曲封面

    聽著〈恍然嚮往的瞬間〉,第一印象竟是:非常清新可口,直頭係秋高氣爽!一個懸念般的結他feedback,「啪」的一下tom鼓後就直直地衝衝衝,結他貝斯齊齊整整的掃一組A大調和弦,竟是意料之外的青春爽朗;這歌毫無疑問是意色樓最易入耳的一首。浩南那掃得瀟灑的輕 overdrive 結他 tone 還是一聽就認出,明明可以彈得很炫但就喜歡掃掃擦擦,興起就輕輕來個 octave,瀟灑非常;大量 overdup 的 feedback 暗暗推波助瀾。Wilmer 厚重但靈巧的 bass 為樂隊找回重心,正反拍縱橫交錯,有時就跟結他對著幹,為歌增添許多生氣。應家樂的鼓打得不算花俏,節奏簡單但恰如其分,穩穩地推著歌上山下海。禮一開口毫無疑問就是意色樓了,一段唸口簧聽著實在太可愛。但這重逢還是有丁點陌生,好像就是太過直截了當?一直盤踞著意色樓歌的糾結和錐心呢?但他們彷彿就猜到你心中的嘀咕 ——「太過直接又不是你的風格」。「音符跟文字吵架」,答案自然在歌詞裡頭。

    一開口唱:「好耐冇見 / 你還好嘛」—— 親切得過分,但又有點見外;恍然大悟,原來歌裡歌外也是重逢。但「重逢」之前必然是「別離」。太多的別離,地域的區分、欄柵的裡外、陰陽的相隔。最近大家都還在處理撕裂遺留的疼痛,這首單曲已多走了好幾步。不過文藝創作的前瞻多是反饋當下。設想重逢時的窘迫,是埋伏於「這 / 那」、「裡 / 外」、「生 / 死」的前因後果,重逢不一定可喜,反而可能逼迫我們面對某些過去、內疚、罪業。見面時胡扯著天氣、暄寒問暖,本來就言詞拙劣的二人更不知從何說起。「喺腦海裡面偷渡並且遇溺」是全首歌最精妙生動的一句,亦最耐人尋味 —— 我們拼命躲避著什麼,淪落得只能欺騙自己,卻偏偏逃不掉,甚至迷失了?又躊躇兩人的關係是否已然改變,當初的默契不再。

    我想這段時間給很多人的印象也是:一切劇情像劇本預定好的一一展現,除了 shit 就只有更 shit,你想梳理脈絡,但越想就越不明白,又或者想通了但心實在「唔啹」,「 等到一切結束仍然企喺十字路口中間 」。無力、好攰、消沉,要走了,都明白的。但是,「行動係要將過度嘅浪漫降落/而温度升起 / 欄干後方有一條未知嘅路徑 / 好似自律嘅冒險家一樣跨過去」—— 行動是否只專屬某單一時空場合的事嗎?離開了現場、一切結束後,我們就是否不再行動?被區隔的你和我是否停滯了,不再前行了?如何在激盪膨脹的氣氛中保持冷靜,在熱情退卻、逆境之時保持溫度,遇上未知卻提起勇氣結伴前行,是我們的必修課題 ——「自律」、「冒險」的心是每一個行動者,亦即你和我,需培養、保存的情操與修為。

    這首歌一而再使用反問的句式亦相當精彩。「可以嘛」一問二問三問,既是邀請又是當頭棒喝。「難道這樣都產生分別 / 哪裡有承諾擔保不決裂」一句亦很有趣,「難道」一問表達一種詫異,後一句卻是不得不接受的無奈。對聽者提出問題一方面顯示歌者不介意曝露自己的不確定,讓我們窺見歌者的脆弱(vulnerability),亦將聽歌這種單向被動的狀態一下子變成互動。聽者也不得不動起腦筋來,繼而產生親切感和共鳴。的確,與同伴的羈絆難道真的是一種一勞永逸的契約?對他人「永遠不變」的假定又代表我們是否真的與君同行呢?

    作為一個也是夾 band 的人,我一直對其他樂隊的創作歷程很感興趣,好奇其他的創作人如何將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媒介拉長鬆開撳扁搓圓成為瀨尿牛丸 —— 一加一能否大過二?這首歌是有趣的個案:青蔥爽勁、玉樹臨風的曲式,歌詞訴說的卻是兩人支支吾吾,隱晦又暗藏鬱結。兩者撞上,竟然就是一種坦然的釋懷,就是歌詞裡「下雨的晴天」—— 像電影劇本般以處境佈局點題。悲憤、傷重後仍處之泰然,養晦韜光,直飛心內嚮往的瞬間,歌者對我們打氣、勉勵;這歌想必是意色樓最積極的一首了吧。

    文:張臻善

    David Boring 結他手,急症科醫生,深切治療部學徒,麻醉科字母人。深信擺脫文青詛咒的唯一出路是nerd到最底。
  • COLD DEW《欲欲》:轉向自然世界,找尋危險的可能性

    COLD DEW《欲欲》:轉向自然世界,找尋危險的可能性

    專欄【一!二!三!四!】

    沈諾基 (@emptylocke)
    一個比音樂玩多過玩音樂的人。長期疏忽照顧其 DIY 廠牌 Sweaty & Cramped。

    話先說清楚,林哲安是我摯友,所以接下來的文字必定會染上個人感情,不一定客觀。當然,更因為是摯友,音樂要是做不好更加要指出不足之處。幸而這次大概沒這樣的戲份。

    大學有一課叫「與自然對話」,卻一直在室內上課。因為是初級課程,只能稍為討論自然哲學和自然科學的起源,論文寫一寫就完了。沒有處理出生於城市的人為何對陌生的大自然充滿嚮往,或是自然意象一直出現在當代藝術的原因。

    沒想到多年後 COLD DEW 的作品會成為重返這些命題的契機。這個團的隊名、歌名和歌詞,都離不開自然環境,而《欲欲》更是確立了樂團美學和世界觀,成了一道從俗世投向純粹的目光。

    旅程由回歸自然開始:主角在山上望向星空,「重新地感受到生命」。面對無限大所滋生的不是恐懼,而是對同化的渴求,所以不停閃爍的星星看起來才會「好像要我上去跟它們在一起」。歌者最後乘著風,如願變成一朵《雲》。

    這個拋棄肉身的幻想可能是解放的過程,將塵世的價值觀放下,成為非道德、非政治性的非個體,溶入大自然這個理所當然的存在。這欲望又可能是超道德的,因為對象並不是人,不是一個可以建立道德關係的個體。

    只是事情沒有那麼簡單,轉變(transformation)必然伴隨著痛楚。《山地情歌》前半部份是個人意識逐漸融解的暴烈,擦去內外界線的分野,刺激不斷投進腦海帶來暈眩,直至一個清淨的和弦,宿醉感一抹而空。

    COLD DEW 《欲欲》封面 (作者提供)

    在這個純意識新境中,主角體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自在,觀看雲和鳥的「相親相愛」(這愛必定是非物欲的,但又那麼理所當然)。但聽者的從容自在的意識將再三被節奏組往前拉,要你重新憶起肉體,抖動四肢。來回拉緊-放鬆後,結他帶來一段獨奏,決定性地全速前進,要主角在意識和身體的快感之間作出選擇。

    經歷了天上的飄飄欲仙後,主角重返人間,泡進「有蒸氣、硫磺,還有那白色的」《溫泉》裡。在塵世的歡愉中, 卻是繼續追求「昇華」,渴望著一個「寄放心靈」的地方。一輪激情後,迎來一個反高潮,旅程隨著落寞的結他聲完結。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

    《The Hollow Men》by T.S. Eliot

    可能,在北投俗世尋找超脫,就注定成為一個「空洞的人」。

    哲安對六、七十年代帶民國風情的台灣感興趣,因而嘗試用噪音和迷幻等近代表現手法重新包裝它們,而COLD DEW 的這些作品,和那個相對保守、審查橫行的時代,某程度上有著同等意義:向大自然投射一些不被主流社會接納的情感。

    戒嚴期間台灣人所不能明言的,化作都市男女的情話,或是對鄉土、山地的強烈興趣,在一個稍為遠離權力核心的場所,劃出一個思考身份,探索出版和擴散訊息的空間。(詳見《造音翻土:戰後台灣聲響文化的探索》)。其後又在非政治的場所,重新找回行動的方向,作品能夠重新政治化。

    走向自然不一定只因對理想鄉的嚮往,也可以在當中尋回不穩定而兇險的要素,並試著重新面對危險的過程。

    雖然 COLD DEW 活在一個相對自由的時代,他們在藝術上的追求確實和「獨立」音樂的主流不合。一首18分鐘的歌,串流效益想必很低,但 COLD DEW 就是要證明這種想法是無聊、無能(impotent)的。挑戰同步錄音、不唱當下年輕人的患得患失、作品保有完整概念 - -這些都是反抗,向披著獨立外殼的娛樂產品發出的挑釁。

    如果每一段結他獨奏都必成為娛樂,每句歌詞早晚會變成某人社交媒體上的無病呻吟,每個演唱都將化作數位海洋中的一片浮木,那作者就更不應該讓音樂步入虛無。盡力抵抗,從云云「背景音樂」中找回獨立音樂令人目不轉睛的危險性。

    這確實是一張讓人牙癢癢的作品。

  • Suze陳:龢的螺旋式前進——《螺旋體》前後事記

    Suze陳:龢的螺旋式前進——《螺旋體》前後事記

    攝影:頌

    我和龢,不管誰到元朗的亞玉冰室,總會給對方發一張金燦燦的西多照片作為問候。第一次光顧元朗的亞玉冰室,是受龢邀約,吃他最喜歡的西多士下午茶餐——他視之為情緒低落時給自己的鼓勵、或放鬆壓力的方法。那天,他看著我把西多切成小塊,剛好是一口一塊的大小,說:「咦,我係食到邊切到邊。」

    去年六月,龢獨立發行個人專輯《螺旋體》,但外界反應差強人意,又適逢他獨自搬家、農務繁忙的多事之秋,難以顧全情緒和瑣事,墮入低迷期。當時我們相約吃西多,龢以往總是點來一大杯和自己農夫手臂一樣粗壯的紅豆冰,然後看著送到的紅豆冰笑著「嘩」一聲——那次他卻點了一杯平凡的熱檸茶,啃著西多咕噥道:「『實驗嘢』本身並不容易進入,更加不會登上本地indie音樂圈的大榜們吧。」他並不否定主流音樂創作的心血與誠意,也曾經感嘆,自己不擅長使用那種較易被一般大眾理解的創作語言。直到現在,龢漸漸發現,在本地圈子當中,如他一般純粹追求敲擊的音樂人並不常見;隨著演出或創作委托的機會增加,使他更肯定自己作品中擁有獨特的聲音特質及套路。

    張瑋瑋 & 郭龍〈霧都孤兒〉


    龢:「以前總聽這張碟,相比起燴炙人口的〈米店〉,這首的張瑋瑋唱得滄桑又踏實。」

    那年的中秋,他剛好在多重意義下的十月一日演出,拾起樂器前,他向觀眾表明當日心跡,鼓勵大家聽著自己的音樂一起思考。文字以外,龢認為做音樂在於轉化情感和思想,並灌注於作品之中,故他一直嘗試單靠作品傳遞一切。今年六月,作為《soundpocket十年展》其中一名演出者,他的兩次表演帶領觀眾穿梭富利來商場的走道和樓梯,幾乎把所有樂器都派上用場,而表演中最標誌性且引人注目的,總是原聲敲擊當中的喇叭回授(feedback)。現場觀眾流露的好奇和驚喜,使龢感到滿足:「原來有新人嘗試接觸、有人認真欣賞已經足夠。聽眾多當然是好事,但我也很享受這種『人少少』的感覺。」

    攝影:Maximillian Cheng
    攝影:Maximillian Cheng

    第二次演出的開場,他在店舖中央豎立一個鈸。當空間被觀眾站滿而變得侷促,龢環繞著弧形的鈸,時而猛烈擊打,時而用手掌操弄金屬表面與氣流呼應的聲音。他在商鋪的玻璃門之間流暢遊走,抵達商場天花水管之下,龢手中握著兩顆石頭互擊,循沿著水流聲和地上的「小心地滑」告示牌,重現日本實驗音樂先鋒鈴木昭男經典的二石互擊作品,還踩踏石塊讓之與舊商場地板摩擦。

    龢即將舉行的《螺旋體》專輯發佈演出,正是叫作「翻開每一塊石」。由專輯面世至今已有一年時間,他寫道:「我在這段日子裡不斷揭開石頭,學習,也重新學習。敲出的裂紋裡有聲,​聲音消散,下一塊石頭即將翻起,成為路徑揭示更多未知。」

    螺旋體的直線前進

    無論是緣份或選擇使然,龢踏走上了「實驗嘢」這條路,那對於他正是一個需要持續嘗試和練習、不斷推翻和確立自己的過程。《螺旋體》是一張幾乎只用上傳統敲擊樂器的專輯,封面只以鉛筆畫成,旁人看來實在低調得不成樣子。它沒有精緻順滑的質地,如此質樸的作品或許難以在眾多斑斕炫巧的音樂之間吸引到更多聽眾,但龢探索物料的方法,是如此率性而敏感。聽著作品,輕易想像到他把雙腳沉浸在農田的土壤裡,一邊聽著藍牙喇叭裡的迷噪搖滾,一邊察視身邊的各種生長和死亡。

    St. Sloth Machine – NOUS DECRETONS UN ETAT DE BONHEUR PERMANENT

    龢:「這隊有台灣先行一車的Lala和洛肯,有噪音又有旋律性很重的成份,兩者融合的方法很奇妙。」

    《螺旋體》共六首沒有名字的歌,前五首建基於龢的即興練習,如他一貫現場表演的習慣,樂器使用的分佈平均。歌也沒有具體意象,從歌名讀取的資訊只有時長與樂器登場的次序。對於歌曲排序,龢認為中段要有些比較「放肆」的感覺,因而安排了第三首曲目中尖利的瘋語。第四首歌用上的鑼,在龢演出時,雖然經常作為視覺上渾實的重心,卻只安排在中段姍姍來遲。他的解說是:「它的角色通常是讓大家休息一下。」音樂的腳步隨後越發逼人,最後一曲是他於荃灣一道面向山的行人天橋即興演奏,在人工環境中以聲音勾勒出山景,卻仍有起承轉合的故事氛圍。綜觀六首歌曲,《螺旋體》有別於螺旋迴紋,反倒更接近線性的層遞——「就像螺絲一樣,它鑽入某處的同時也在直線前進。」

    專輯的名稱也來自日本動畫《天元突破》,故事關於一群終生活在地底的人如何挖洞求存,並時刻防範敵人侵擾——龢現在對這種典型熱血劇情已失去當初的興趣,但還是推介大家觀賞兩部劇場版,他對當中反覆出現的螺旋意象頗為深刻,覺得能呼應到自己對成長的理解:「新舊交替看似是不斷重覆的循環,但同時會越鑽越深,自己對於事情的取態和行動的深度也會隨之改變。」封面畫作則是好友朱凱丁繪製的鉛筆畫,兩人相識多年,想法心照不宣;龢給她繪畫的要求是「螺旋形、不規則的東西」,結果凱丁畫出了他形容是猶如「刀切蘋果皮」的螺旋體。

    《天元突破》動畫截圖

    《螺旋體》光碟發行後,龢展開獨住的生活,同時面對某些本地唱片行的冷漠和各種人事變更,每天的困惑和自省令他越發孤獨,時刻留意香港政治局面的他卻自責:「我不時會想起正在或將要坐監的人,而我此刻還能自由行走、做想做的事已算是幸福了。」

    情緒的節奏

    一次whatsapp聊天,看龢形容自己進入了一個既低落又迷惘的階段,我像聽見一些擊鼓聲,他對自己的觀察富有節奏感:「有時我有種錯亂的時間感,例如昨日的事會以為是發生在好幾天前,時間既短又長,疏落之間又有密度。」歸納自己的情緒,並察覺出一種節奏或規律,那大概是他獨有的技能。記得今年年初天色陰鬱了幾個禮拜,龢好幾次在Instagram直播自己獨自在家撥弄樂器,畫面是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偶爾有鳥飛過。除了練習時灌注情緒,龢累積演出經驗,情感的運用亦更加靈活。他形容是「卡中了」:「如果捉得住那誘發情緒的位置,就自然能循著它繼續將之擴張。」

    他之所以與現在的樂器相伴,全由南涌獲得一個裝滿敲擊樂器的紅白藍膠袋開始。2016年,他正隨香港手鼓音樂家John Lee學習敲擊,老師在南涌農場演出後,給龢留下一大袋樂器。到兩年後,他因一個演出機會重新開始練習,但有別於老師的傳統南印度作曲,龢把所學的拆散再重組,逐漸建立起自己的一套音樂語言。兩年後,他被獲選為本地藝術機構聲音掏腰包(soundpocket)的駐留藝術家,到芝加哥交流。

    而龢回港後,加入南涌的活耕建養地協會,成為全職農夫至今。「耕種和創作是分開的兩件事,但又不完全割裂。」對龢來說,身為農夫是在社會上建立技能和生活方式,就像農作物的根部一樣,為自己的創作提供安全感和地氣。「緣份真的很神奇。事情一有了個開端,原來是會接踵而來的。」龢捲著混了鼠尾草的煙說:「這令我更覺得自己必須放膽嘗試不同的機會。」在情緒低潮末期,他逐漸意識到那些失落的事情其實是一個宏願綜合體,當中包含去揭示和實踐的慾望——「這時才知道自己正眺望著遠方的風景走著,就不那麽容易低落和焦慮了。」

    6月26日的一場演出,龢與相識多時的Klaux和Nerve首度合作,表演即興噪音,是一次難得的碰撞實驗。以往在充滿電子鳴響的多人噪音組合之中,龢的純器樂總不免扮演著較溫和的角色;但當天他沒有帶上樂器老朋友,轉而換上爵士套鼓,聲音頓時好像披上盔甲般橫衝直撞,在某些部份更主導了其餘兩位的節奏。演出最後,三人不約而同地來個急煞,手中還握著鼓棍的龢禁不住驚喜,掩口「嘩」了一聲,我和其他觀眾也一時反應不及,三人相視而笑時我們才懂大力拍掌。

    「我覺得未來總係你無法想像。」

    「つづく」

    文:Suze陳

    【翻開每一塊石】​龢wo4 -《螺旋體》 後。專輯發布會

    {第一晚}​

    日期:30/7/2021 星期五​

    地點:太子​

    時間:19:30入場,20:00開始​

    演出單位:Ejar、Fiona Lee x Nerve、龢wo4​

    {第二晚}​

    日期:31/7/2021 星期六​

    地點:深水埗​

    時間:19:30入場,20:00開始​

    演出單位:黃衍仁、黃麒靜、龢wo4​

    票價:$220、$300(包含《螺旋體》專輯一張)

    登記連結:bit.ly/2UPjs8B

  • 【專欄】黃衍仁《半空的笑》的異化體驗

    【專欄】黃衍仁《半空的笑》的異化體驗

    專欄【一!二!三!四!】

    沈諾基 (@emptylocke)
    一個比音樂玩多過玩音樂的人。長期疏忽照顧其 DIY 廠牌 Sweaty & Cramped。

    事先聲明,這絕對不是一篇評論。極其量是一些零碎的觀後感和聯想。

    《半空的笑》劇照

    跨媒介藝術家黃衍仁首次執導的作品《半空的笑》,隱含大量「半」的意象。換種語言,半空可以是 mid-air,或是解讀為 half-empty。還有鏡中映出角色背向視點的半面; 乘客中間的空姐;史實與虛構; 兩條架空天橋中的空隙;交通作為起點和目地之間的空白;一部介乎舞台劇和電影的作品。

    有別於一般劇場側錄,《半空的笑》的畫面是有明確導向的。觀眾在以不尋常的中、近距離,看導演想你看的畫面,但同時演出和傳遞對白的方式毫無疑問是屬於劇場的。這是一場很「鏡頭敏感」的演出,主角 Stella 甚至會忽然定睛望向在屏幕前的你,接直向觀眾轉達她的思想。也不難發現來自電影的影響,例如 David Lynch 式的神秘房間,還有 Andrei Tarkovsky 的「毛管戙」foley 聲。

    製作團隊又利用一般實時劇場中缺席的剪接和運鏡,適時加重或推進畫面和情節,帶來一種明快感。同樣突出的是片中滿有張力的長鏡頭,令畫面中各種細節在簡單場景下更顯鮮明。

    或許這些表現方式都不算新穎,但對少看劇場的我來說,是一次令人滿足的揉合。

    畫面以外,黃衍仁透過 Stella 不時轉換成第三人稱的獨白,建構出一種情緒和肉體上的異化體驗。身處場景的 Stella 不時直視鏡頭,以他者角度向場景外的觀眾陳述自己的事。她的話音冷靜,一切只以事實形式傳遞。

    我覺得這種抽離很熟悉,可能這幾年來已經習慣用一樣的方式,向他人交代發生在這個城市和自己身上的事。或者, 尚未發生的災難,經常披著新聞的外衣,滿有權威地走進你的耳朵,成千上萬的消息人士排隊預告一個黯淡的明天。「未來有無限可能,一切已經完結。」

    實在很難不將作品中某些情節解讀成現實的呼應,由其那種口是心非的情緒勞動。

    在半空之中,服務員的肉體不完全由自己操控。當有乘客作出奇怪的要求,你不能當面取笑他。在亂流之中,臉部肌肉構成的微笑亦不能漏出一絲不安。但思想呢?

    私下輕聲討論是可以的,但要注意不能笑得太開懷,免得閒言閒語傳到客人耳中。當工作來的時候,不忘把半空的笑裝回臉上。

    這在2021年的香港,應該是不少人的日常體驗。

    到後半,劇本參照現實的力度加劇,已經遠超「明就明」的界線。觀看的時候我開始擔心,想起近月親中媒體對各種作品和藝團的批鬥,以及那些粗劣的解讀。又想起黃衍仁唱的「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

    在審查變成常態的一年,黃衍仁來回虛、實之間,彷彿在刺探一條不見光的底線。他可能在問:畫公仔要畫到幾出腸, 才會招來麻煩?要是不能畫出腸的話,該畫什麼?

    又,要是有一天這錄像要送檢的話,他的問題可能會變成:你記得「全璋」嗎?

    P.S. 音樂部分我不太懂 Brian Eno,就傳球給張臻善吧。

  • 【激罕照片】專訪Fds/4eva:他們當偶像SEXY BOYS,請你飾演粉絲

    【激罕照片】專訪Fds/4eva:他們當偶像SEXY BOYS,請你飾演粉絲

    黑漆漆的空間,台上的人指導著觀眾:他們唱一句「Friends forever」之後,台下要和應「Sexy Boys」,幾次練習之後。歌曲再次響起,眾人越來越興奮,一聲聲Sexy Boys此起彼落,伴著尖叫仿似為一生最愛的偶像歡呼。其實台上的五人樂隊Fds/4eva,才不過第一次在舞台亮相,但門票早已售磬;那首〈Sexyboiz〉也是首次被公開演唱,卻讓觀眾興奮得如歷久不衰的經典名曲一樣。自此,戲仿偶像男團的風格,邀請觀眾投入一場又一場的表演,疑幻似真地參與建立他們的音樂世界。

    Fds/4eva總是無時無刻把周遭事物,拉進他們的演出之中。訪問當天,登門造訪他們的練習室,穿著淺藍睡衣的結他手Teeda開門:「四百蚊,啱唔啱呀?」然後穿著正裝西服的低音結他手Thomas緊隨打招呼:「嚟面試呀?」記得這些,並不是因為我記憶力特別好,而是鼓手龍成當刻正在房間另一角落拍下影片。訪問後,他把我的反應影片,連同簡介、照片等交來,讓我再一次大笑不止。

    樂隊成立以來,社交媒體和各種宣傳,都標榜為男子偶像團體,由主音藍調民謠唱作人Tomii Chan、琴手Tin Li、結他手Teeda、低音結他手Thomas及鼓手龍成組成。他們的第二場演出,有個私下背景設定--「世界巡迴演唱會最後一站」。即將迎來第三場演出是EP發表會,作為偶像團體,決定連開兩場演唱會之餘,也延續第一場演出公佈的專屬應援口號「Friends Forever Sexy Boys」,還有正式代表「4eva」的四字手勢和動作,最近更推出了Instagram濾鏡,雖然有點簡陋,但也的確是偶像團體的配套與架勢。

    「網上有人形容我們是『臨盤搖滾』,比『懷孕搖滾』高一級。」Teeda一臉正經的介紹著樂隊與第一首EP,「我們已經是香港最好的Boy Band,所以EP叫《Greatest Hits》。」這張「經典」EP在網上發行不久,便被串流平台收進多個官方Playlist,與9m88、Phum Viphurit、CHAI、Wolf Alice等列。Teeda繼續一臉正經的告訴我:「才華呢啲嘢,越暗的地方越會發得光亮。」

    嬉皮笑臉的發言,叫人難以招架,正如播放《Greatest Hits》中紛雜多樣的取樣與糊混元素,正想說是大亂鬥,聽著好像有些結構與邏輯痕跡,卻又擔心自己「認真咗」。這種半真半假的曖昧狀態,讓他們一邊飾演偶像團體,一邊廂卻帶來一張難以歸類的作品。「香港很多樂隊都很認真,好有型,我們不想做這種。」鼓手龍成認真補充,「即使我們想『懶型』也Carry不到啦,我們真的『鳩』,那不如有趣點。」--Teeda強調:「型嘅話我應該冇問題。」

    正如「Fds/4eva」尚未成軍之前,不過是五個人相約Jam音樂,打算玩一些Marvin Gaye、Bill Withers與Curtis Mayfield的作品。結果,那晚只嘗試了Marvin Gaye的歌,「而且只彈了第一部份,因為第二部份沒有人知道和弦是什麼。」他們大笑起來。但忘記和弦而帶來的即興演奏,他們錄下來,回家反覆聽過,決定當中一些素材可以延續下去,歌曲〈@renee_0928〉正是由此發展而成。

    即興隨機的創作默契,也奠定了EP的錄製方法。他們從未完整編寫好一首歌,只構思結構與樂器的大概編排,便一邊錄音一邊同步創作。「錄音的時候,根本未知道那首歌最後會是什麼狀態,沒有人知道。」龍成說,他們幾乎有整整一星期住在錄音室,用外賣解決飲食,全力完成樂器的錄音。

    刻苦錄音生活的主要原因,除了因要在錄音時即時創作構思各種細節,還要即場摸索聲音質地:「錄兩秒,聽一聽,再調整收音咪的擺位,不斷嘗試。」其中不少樂器,特別是鼓,特地接駁到古董混音器BOSS KM6A,錄音時同步產生獨特扭曲音色,無法在後製回復原狀,頂多在扭曲失真之上,再疊加其他效果,造就了現時聽到模糊且頗為混沌的鼓聲。

    當五人輪流認真說著製作的技術,Thomas遞上一份Excel試算表,原來是他們的「樂譜」。每一方格代表一個小節,所以大約八個方格是Verse、十六格是副歌,然後每一行代表一種樂器,讓各人看著表格開始錄音,「我不會寫譜呀。需要彈奏的樂器就在方格打『X』,那些紅色的X是什麼?……我想起來了,就是要那一段的主角,最突出的樂器!」

    一邊用Excel錄音,一邊寫歌的方法論,讓歌曲在充滿未知的情況下開展,隨著眾人即興投入,以及當下即時的調整,好像終於解釋到三首歌曲中,不著邊際的混亂氛圍中保有一定秩序,卻不掩那些肆意揮灑的演奏。Teeda把樂隊歸類為「Studio Band」,代表那些音樂只能在錄音室出現,「每個當下捕捉到的音色,都影響歌曲發展。每一首歌,你要是拿掉任何一層樂器,是聽不下去的,每個音符都要在特定位置,不多不少。有很多很多巧合,但也是有意識這樣做的。」

    不論過程或成品都有點瘋狂,至少不是很有效率的製作流程,正如不會寫譜--Tomii和Tin懂得寫譜讀譜的,他們強調--以及各人自言樂器技術水平不太高--Tomii和Tin都是自小學習樂器的,他們強調--Fds/4eva的創作過程累人,卻叫他們滿足,「因為創作不是『Play music』,而是『Make music』。」Thomas與Teeda總結這次創作過程:「做任何藝術創作,都是自我探索過程,夾Band就是五個人一齊探索共同的東西。」創作和「做」音樂只不過是一起Jam和錄音,「錄好八個小節,放出來討論,就可以了」。

    這些音色與即興的部份,卻難以在現場演出完全複製,現場怎辦?「靠氣氛、偶像派、靚仔、舞步囉!」他們說,而且很認真。演出前除了練習歌曲,他們特地認真準備「Friends Forever Sexy Boys」的口號和舞步,讓觀眾更投入更有參與感。Teeda說,一切的出發點很直白:「做一個開心,而且所有人都享受的現場表演。不是我就這樣彈樂器,你就這樣聽。Live就是要與觀眾有互動,才算『Live』嘛。不是我們玩得很準、很整齊、很型,那些都重要,但觀眾可以一起玩的話最開心,Have a good time!」

    男團Fds/4eva 上排左起:Tin、龍成、Tomii Chan;下排左起:Thomas、Teeda(攝影:Fds/4eva)

    他們相信,音樂性與娛樂性可以並存,所以即將舉行的音樂發表會,除了敬請期等偶像團體的演出,還請來魔術師當嘉賓,一樣為了娛樂觀眾。Thomas解釋,「一般的娛樂性,像是魔術表演,噴火也好,玩牌也好,男女老幼看到都會『哇』,很想看下去。我們就要想,如何把這娛樂性轉換到表演當中。」

    追求娛樂性最令人誤會之處,是取悅觀眾的出發點與姿態,隱含了一種不創新、不自主的傾向,從而與「創作」有不少距離。但Fds4/eva念茲在茲的娛樂性,與他們製作音樂的出發點幾乎同出一轍--「音樂是享受,不是比賽。」他們樂於承認音樂技巧的平庸甚至新歌中大量「取樣及致敬」,只是他們的世界不是由上而下或獨斷的單向傳遞,更重要是那些舞步、口號、社交媒體的無厘頭問答,或者讓你穿上樂隊紀念T裇的濾鏡,都可視為一場「Fds/4eva與粉絲」角色扮演遊戲。他們透過音樂作起點,邀請你投入參與Fds/4eva世界。

    畢竟沒有台下歡呼「Sexy Boys」的粉絲,男子偶像團體就無法成立了。

    【FDS4444EVA巡迴肢體語言研討會】

    [第一場/First Date]
    日期/Date: 26/6/2021⁣
    演出單位/Acts:@virgin_vacation 、@clave_official 、@fds_4eva

    [第二場/Second Date]SOLD OUT
    日期/Date: 27/6/2021⁣
    演出單位/Acts:@riddem_official 、@sciencenoodles 、Fds/4eva

    時間/Time: 1900 開門 Door Opens, 2000 開騷 Show Starts⁣
    地點/Venue: @sognohk
    門票/Tickets*︰$260(預售 Advance)、$300(即場 Door)⁣

    *觀眾名額有限,先到先得!

    購票聯絡Fds/4eva
  • Virgin Vacation《Virgin Vacation》: 暴烈與溫柔

    Virgin Vacation《Virgin Vacation》: 暴烈與溫柔

    樂風/類型(genre)在今時今日對於音樂作品還存有什麼意義嗎?當然,在了解和學術層面上,它還是能幫助我們區分不同流派和情緒、氛圍、意識形態,進而理解音樂延伸出來的社會意義。樂迷循音樂中的蛛絲馬跡,溯本追源,梳理背後的影響和脈絡,不失為樂趣。但在互聯網的年代,你會發現當代的樂手根本不會只依附一種風格去創作,所有作品基本上都是一個大熔爐,都是fusion。這對音樂的多樣性很有益,令樂迷在有意無意之間擴闊了音樂品味,不只死守在自己的舒適圈內。反之,過度依賴既有框架去看待作品,會窒礙了我們以自己的認知和感官去體會聆聽經驗。

    Virgin Vacation 假日貞操正是這麼一支衝擊著不同邊界的樂隊。假日貞操由 Step(鼓/fx)、Wing(結他/合成器)、James(結他)和 Chin Ho(貝斯)組成。樂隊去年發表《Acid Rain》作為第一單曲之時已讓人驚艷,卡式帶甫上架便被一購而空。他們那三尖八角的純器樂搖滾風格被很多人以 math rock、krautrock、後搖(krautrock和後搖這些詞其實沒有傳遞出樂風的特質)、迷幻等風格歸類。

    講起 math rock,一直對「數學搖滾」不太感冒。音樂與數學的結合不是新鮮事,遠在巴洛克時期,巴赫的敬拜音樂亦有很嚴謹的數學結構,藉以歌頌神明的莊嚴偉大。數搖起源之時,僅是一種創作的元素,以不規則的節奏和拍子去營造不協調的節奏感,最多亦只是一種「子流派」(subgenre),但這幾年觀察到,主流的數搖演化成一種由繁複拍子序列(如7/8拍轉5/4拍,4/4拍撞6/8拍⋯⋯),配上乾淨結他音色連乾淨的錄音還有乾淨的唱片設計的套路。當手段變成目的、依附既有框架寫成千篇一律的曲式,從前新鮮的點子變成腐陳的墨守成規,現在聽到類似的曲風都會避之則吉。

    偏偏假日貞操這支樂隊讓人摸不著頭腦 ——有著典型數搖的肌理,外型和美學又是這麼的乾淨利落,但這張 EP 《Virgin Vacation》越聽越覺得很不正路,好像總有暗湧藏在底下,聽著不自覺緊張起來了,湧動著某種不安、暴戾。我便嘗試擺脫曲風分類強加於我的先入為主,索性不去分析,僅以覺察當下的心境,由這張 EP 帶著我的思潮到處飛揚。

    暴風(酸)雨的前夕

    一開始便來個意料之外,一放下唱針,喂無聲嘅?然後拼命扭大音量,該死,hidden track 竟然就放在專輯開首。一把纖薄的女聲凝重地耳語著城市的光暗兩極,左右聲道是兩個平行時空的現實,逐漸互相侵蝕交錯。當《Acid Rain》那熟悉又溫柔的結他音牆緩緩地築起,輕柔像微風拂面,卻是暴風雨的前夕。貝斯撥弄著纏繞連綿的夢魘,拉開那萬劫不復的序幕。

    最欣賞假日貞操的一點,就是他們會放膽不斷 loop ,再簡單的 motif 也拼死地 loop。沒有什麼神秘的藥方,loop 就是不斷地重複,不斷地重複,不斷地重複⋯⋯ 但不斷地重複,直至你體內的每一個細胞均被荼毒,成為你永遠也戒不掉的藥癮。當你血中的貝斯含量達標,孤高冷傲的旋律便徐徐而起,聽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乍聽以為一定是合成器無誤,怎料看現場錄影發現竟是結他獨奏,不由得低聲喝采。鼓在遠處與電音樣本暗中佈下天羅地網,悄悄燃起火苗,在你不知不覺之時,煙火已然熊熊在燒,閃著紅綠紫光。你置身燎原火海中,憶記著諸般往事,然而,慾望得失轉頭空,pH值再低,酸雨落入汪洋,亦只有被中和的份兒,萬千雨點亦難掀漣漪,最終歸於靜止。

    霎眼間,一切已是過眼雲煙,你還是老樣子,卻被那該死的 withdrawal 抽著了頸項,再也逃不掉。

    五拍子「眩」舞曲

    「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唱機像人工智能般默念著拍子,《5 Step》顧名思義就是五拍曲式,是全碟最精彩的作品。失真的鼓點一下子變得清澈,兩柄濕漉微酸輕度overdriven的結他,一方面撩動著哇哇叫的四拍子,另一方向左走向右走,掃著性感撩人的亮麗和弦;貝斯一股腦兒的自顧自滴滴答答地 loop,木訥但側著身子耍酷。突然來個變奏,猛地將你搖醒,一時間捉不住拍子,慢慢地再隱約聽得出結他和鼓走著5/4拍,貝斯卻走著4/4拍,每五個和四個 loop 眾人又再邂逅,錯配的拍子如天花亂墜,但又不失舞曲的搖曳感,腦袋終於又再不自覺在輕輕晃動。然後,bottleneck 從頸項滑倒手指尖,腦袋一下子當機,一陣的暈眩,發現自己原來走在一條迴旋天梯上,不斷追趕著跑在前面的身影,發足狂奔之際,赫然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圍繞同一個圈旋轉,追著的黑影竟就是自己的背影。又像是頭昏腦脹、雙足發軟、失掉重心的瞬間,掉進一個無盡的黑暗漩渦裡。旁觀者拍手訕笑,像是揶揄你的不自量力、手足無措的窘態。欲斷難斷,一個虛妄爆破後又再飆出一個又一個風馳電掣的結他 licks ,令人拍案叫絕。

    懶洋洋的戰爭

    EP 的 A 面像在手舞足蹈,B 面則像躺平地上瞪著天花板,想像天空的模樣。懶洋洋的日光浴中,卻仍依稀感到一絲患得患失,就像身上無論如何都騷不著的癢處。《Third Eye》有如一場電玩白日夢,帶點 uncanny 的荒誕感。

    想必是受MV和唱片封套設計影響,腦海浮現RPG遊戲的畫面,一片泛黃的沙漠,一隻巨手(像阿當氏家庭裡的Thing,也是黃色的)施施然踱步、遊歷,與野生的奇珍異獸展開動機不明的對峙、搏擊。如果這曲真是一場遊戲,設定必然很簡單:前行、戰鬥、再前行、再戰鬥,遇強越強,一山還有一山高,每一關妖獸越見扭曲岩巉。

    貝斯、合成和弦明明是整首歌的支柱,配搭起來卻毫不和諧,以撞音形成一種dissonance;眼前看見冰塊模樣的透明東西,手的觸感卻炙熱的,腦袋分析不過來,渾身不自在,虛幻的錯置,不悲不喜,是詭異但荒謬滑稽的氣氛狀態。這種彷如平行時空的矛盾並置,硬要類比,就像大街施放催淚彈時,小巷卻是買珍珠奶茶的人龍。但荒謬世界裡,藍調結他一於少理,悠哉悠哉地飄蕩,背後音牆、滑音、回授、殘響,卻越演越烈,虛耗你每一滴紫色的鮮血。關關難過,但最終都會過,一切化成泡影,留下你的茫然若失。

    戀「人」絮語

    終章的《Voices》則像柔和醉人的戀曲,浸淫在蕩漾春心之中。橙色太陽西斜而下,殘影打落在戀人的半邊臉上,海浪拍打岸邊,像是迎接你回家。忽然,天邊閃出幾度五顏六色的glitch,戀人眼裡竟也閃著glitch、起格,然後他的面容逐漸扭曲成一生中所有遇過的人臉總和。你捏一下自己的臉,感受到痛楚,但仍無法確定那是虛擬或真實。歪著頭想了一想,真假倒也沒什麼關係,愛情的感覺總是真實的。說穿了,戀愛的感覺就是你內心深處的幻想與夢想,最終投射到前方的人偶上,真不真實、是哪個人倒不是重點。然後你不再想了,把頭靠過去就吻⋯⋯

    回歸「理性」

    全碟完了,感覺自己超譯了作品,頗像《聽陳蕾士的琴箏》那種嗨大了的天馬行空。好的音樂奇妙之處就是能帶你腦袋去意想不到的地方。聆聽之時腦袋會很不自覺地運轉,但我嘗試將創作的意念和技術執行兩件事分開去閱讀;創作意念用心感受,技術執行理性分析。樂章完結便到理性分析之時。

    這張碟的錄音精緻動聽,器樂混音的左右空間配位得宜,音量平衡,亦不乏驚喜之處,如《5 Step》進場時的失真drum loop,和結尾的如黑膠唱機延緩下來的拖沓扭曲效果。但就整體製作而言,卻嫌過於平衡和內斂,有點惋惜歌到高潮迭起之際未能帶來更大衝擊。若能在個別位置能放膽一些,加入偏離常規或隨機效果,將能留下更深刻印象。

    另一觀察是個別樂器的餘音(reverb)過長,令整體機動性下降,音色太過washed-out、像一片白濛濛的煙霞,稀釋了碟中本來色彩斑斕的編曲,也令菱角被磨平。《Acid Rain》中的 floor tom 便在混音裡被埋沒了,與現場錄音相較顯得少了一個層次,最後一段結他 solo 亦欠缺了現場演奏的銳利。又像 《Voices》,網上流傳的現場版本未必如錄音版般安撫情緒,也沒有混音所能營造的層次感,卻更赤裸空靈,直入心坎,個人更為喜歡(錄音版是黃昏,現場版就是子夜)。製作中充分表現出音樂中溫柔嫵媚,但相對忽略了潛藏的暴力和暗湧,若能更加捕捉再放大,必然將作品提升層次。

    另一點想說,是《Acid Rain》的這個專輯版本以 hidden track 作序,個人認為這藝術上的抉擇過於刻意,有點畫蛇添足。貫穿全碟的,是一種虛無縹緲的超現實氣氛,太過直白地加入現實素材,反而削弱信息本身的力度,減少了想像空間,也令聽者抽離於全情投入的體驗上。但對於藝術家明志我還是很尊重的,在紅線壓境下,敢於表態已不是易事。

    純器樂作品僅能讓人以聲音詮釋抽象意念,但這種聆聽體驗,就像樂迷與樂手隔空過招,每個音符都激發腦袋的猜想,你一拳我一腳,不亦樂乎,亦成為專屬於個人的私密體驗。假日貞操這張 EP 透露出樂隊滿滿的潛力,紮實的音樂底子,以及多樣的音樂養分和元素,是一個非常豐富的聆聽體驗,交出長篇幅的上乘佳作指日可待。

    張臻善

    David Boring 結他手,急症科醫生,深切治療部學徒,麻醉科字母人。深信擺脫文青詛咒的唯一出路是nerd到最底。

  • 小本生燈《冇有形狀》:有燈就有人

    小本生燈《冇有形狀》:有燈就有人

    「燈」是文明的象徵。聽過有個說法,當你越從城市走向人煙稀少的地域,你首先留意到的將會是街燈越來越疏落,而當最後一支街燈也被拋在後頭之時,你便只能單憑一雙手去應付生存所需。

    一直覺得「小本生燈」這個名字起得很妙 —— 小 · 本生燈,小巧地呈現自古最讓人著迷的化學反應;小本 · 生燈,用最小的成本去發光,照亮生活,也照亮了人。小本生燈作為雙人粵語Spoken word組合,成團以來,一直以不同的姿態在本地的獨立音樂、派對場景和社會運動中介入、協調、支援。成員LWL 和 Treasure Autumn二人在公在私一直合作無間,這次正式發表專輯本就讓人非常期待。

    生存 v 生活

    「生存」這個詞在我記憶所及處都是個很沈重的字眼。反正大家都忙著「生活」 —— 聲色犬馬、物質支配的生活;生存就如呼吸,是個理所當然的狀態。 然而兩年去矣,生活、社會、世界翻天覆地,一時之間,「存/亡」、「去/留」忽然成為了很切身的考慮。「究竟應該點?」1這個問題顯然沒人回答得了。無數個輾轉難眠的深夜、同伴一個一個被消失、離去,無力感摧毀了一切動力,我們苦苦思索著,卒之又再一次試著循古老的方法,往嚴肅的藝術、音樂作品去找尋線索,即便沒有救贖還是能找到一點慰籍。若果19年《Matt Force》同名專輯道出了很多人心中的痛傷和孤寂,20年我們在Young Queenz的《神隱 Spirited Away》中聽到絕望的咆哮以及訴諸神明和大自然的生死輪迴對自身遭遇的解讀,那麼在當下這越變烏煙瘴氣的廢墟中,我們還能為找到什麼啟示嗎? 

    明顯地,《冇有形狀》這張專輯的創作動機並不是為這個問題提出答案;小本生燈活躍多年終於將作品編結成集推出,最早的作品如《鬼屋》(當時叫《鬼屋住民》)和《短途旅行》早於四年前已在YouTube發布,但作為一支非常有想法和獨特見解的樂隊,我們還是可以大膽地假設重要決定如作品發佈的時機都經深思熟慮,故作品亦一定能夠回應社會現狀。但過分伸延為一種非黑即白的政治表述或「求生指南」則過於武斷和不負責任。

    有趣的是,很直接地解讀整張專輯,便會發現它根本是一次迷幻旅程,事實上這專輯很可能是香港次文化有史以來對這種迷幻經驗最深刻和傳神的一次描述,亦探討了這種經歷對人靈性上和自身存在思考的啓發作用。然而經歷本身僅是一個引子、一扇門,我們感興趣的是這所激發的後續。到底是否「就從此不一樣」?又假設音樂有能力讓我們的精神暫時性離開線性的時間軸,一旦唱片播放完結後,它對我們的恆久和持續性影響,令我們必須回到原本的時間線上、並以當下社會氛圍作背景之下進行解讀。(關於藥物的科學、倫理、法理種種,本文無意探討,我們就以音樂中所呈現的意象和思考作討論。)

    小本生燈《有冇形狀》封面

    旅途開始⋯⋯

    你按下開始鍵(如果你是標準樂癡的話你會放下黑膠唱機的臂針),《短途旅行》乍暖還寒的合成器音符奏起;一串欲言又止的節拍,然後是一段 1964年 Delia Derbyshire《The Dreams》2被扭曲失真再延緩的 sample,一個引子柔和地向你慢慢招手。帶點lounge jazz氣氛的boom bap節奏響起,你心裡不太踏實卻又躍躍欲試。「神經佈滿彩色嘅森林 / 試管嘅細菌發現靈魂」 ,如夢囈呢喃的「半吟/說唱」引誘你進入相同的精神狀態。「建制內 跌跌撞撞 / 建制外 跌跌撞撞 / 從組慾望結構喺胡同/風眼內外之外」,是我們得到的第一個啟示;這一組詞曾在小本生燈的專頁上長居頂首,直指問題核心在於個人內心慾望結構,出路在固有思維的「內外之外」。

    《冇有形狀》像一列向終點穩步前行的快車,平穩實在的鼓點懷著熟悉的搖滾基因,當你開始放下戒心閉上眼,矇矓混濁的bassline卻隱約暗示著四伏的危機。「全部嘢因我而去?全部嘢因我而嚟?」要過的第一關竟然就是存在危機。由迷離狀態所激發出的全感全知,令你一次過感受七情六慾、前世今生,靈魂「自由」了。然而,就如存在主義宗師沙特所指,人心靈上的自由必然帶來存在的焦慮,世上一切紛爭、內心的愛慾、潛意識裏的陰暗面,你必須一一經歷;你抵擋得住這切膚之痛嗎?專輯由這一點起不斷地引用的佛學意象絕非偶然,如這裡的「三惑」(貪嗔痴)、「OM」,《Bicycle Day》的「六入」(眼耳鼻舌身意)等;事實上佛學早於二千年前已對存在和苦難有完整的回應。「全部嘢因我而嚟/去?」隨生存附送的苦難讓我們不能避開思考世間萬般因緣。

    在Google簡單搜尋一下《Bicycle Day》便會完全了解這首歌是什麼一回事,「麻鷹嘅視覺 / 人們構成幾何 / 會呼吸嘅巢 似宮殿 似教堂」和接下來一段意識流的描述簡直精彩絕倫;短短幾句全神地交代了超現實的視聽觸感和撕裂的精神狀態,亦向外界宣示了深厚的文學底蘊。急激淅瀝閃爍的聲音樣本加劇腦袋的負荷和靈魂的分離,然後,黑膠唱機的炒豆聲沙沙作響,如鬼魅般的女聲幽幽唱著,你以為你忽然回到了二十年代的上海,呆呆出神,「循環」、「改變」、「我們只是隨著軌跡而來」,我們自以為是世界的中心,然而你我都身不由己。萬物皆虛,但義人藉手上的火把,將希望、文明交到你手裡了;無人帶路之下,我們能否破除對彼此的妒忌和依賴,傳承下去?這個問題相信今時今日大家都有很深刻的體會。「擦身而過嘅我都感受到咁多我係咪要築起結界?」這叩問與《冇有形狀》的「切膚之痛」同出一徹;我們是否只有導絕愛恨才能心如止水?

    《鬼屋》很自然就是bad trip了;生活於這個城市本就很bad trip。稍微覺得這首歌的類比過於直接,缺乏想像的空間,演繹上亦不及YouTube上的鬼太郎黑白MV版本生鬼和放開。然而將都市人同人的隔膜、異化、孤寂昇華為粵語殘片式的「孤苦伶仃」,還是誇張得有點comical的妙趣,trip hop的跳躍感和靈異氣氛亦成絕配。

    反轉到B面的《誰的情景》像叫你見字飲水,稍作喘息。 輕鬆涼快的chill hop儼如綠洲,打開𨋢門是極富有電影感的畫面;毫無準備下,失真的重低音突然入楔,錯置的虛幻感覺,是耶是非?誰主誰客,下一剎再也渾然不清。

    《凹凸》是整張碟最讓人不安的一首;刺耳的電子鳴叫衝撞著「㪐㩿」的鋼琴樣本,毫不和諧;碎碎唸唸的「自然不自然」、「低嘅解像度」如同咒語一般,陰森恐怖而冰冷。以為百子櫃是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後發現竟就是世間既定的秩序。一切被不斷分析、分類、定義,一而再地依附在約定俗成的規矩,跌入黑白二元的陷阱,排除異己。「乜嘢係虛無主義 / 乜嘢係野獸派?」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怎做有用?點解要知?誰來定奪?無論誰主宰了話語權,我們心裡澄明,還是知道真相往無數度灰色裡找,手裡想捉冇有形狀。「慶祝要用搞喪禮嘅心」,喜慶定係哀悼全為人工的概念,「日日是好日」3;這裏給出第二個直接的啟示。

    到現在為止,歌者好像對一切的變故都有所對策,或總能從容面對;唯獨在這裡我們終於體會到無奈和失望。《濕碎摘要》不賣任何關子,直接表達對閒言閒話(gossip)的痛恨。沈重的鋼琴和弦奠定了歌曲沈痛的基調;即使想如空手入白刃般優雅地招架,還是徒勞,有什麼事比同伴的背叛和暗地指責更讓人哀傷?禍從口出,像傳染病般無限複製。歌者警告,我們已然進入楳圖一雄《十四歲》所刻畫的未日異境裡,相煎何太急呢?這裡有樂隊好友Inch的featuring,粗獷豪邁的聲線不修邊幅,與樂隊二人同樣懇切叩問、發洩。

    一切無常,再壞的事終究會完結。那我們找到我們想要的答案嗎?我們恨不得繼續捕風捉影,但如沐春風的《當我們分開從此就不一樣》是落山歌了,繼續只提供鳳毛麟角供大家猜燈謎。到底什麼不一樣了?思考什麼概念?什麼「事」與什麼「願」相違?我們與誰分開?我們是誰?我又是誰?一片混沌後「叮」一聲響,腦袋茅塞頓開,我們所有人根本都在妄想可把黑夜分拆,再染黑彩虹呀。然後,終於可以釋懷,你我為彼此對唱愛歌,明白到「思念/思想」和「傷感/感覺」係分開嘅兩件事;靈與肉從來不需黏連在一起 —— 「我們」終究是自由的 —— 卻也可以從容並存。海浪在耳邊輕輕拍打,我們徐徐走下去,將每一盞街燈拋在後頭,追隨自己心內的明燈…… 

    當我們分開從此就不一樣

    及至此,赫然發現,生存和生活,原來並不非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說得很白,生存必然帶來對存在本身的質疑,而衝破這種虛妄正正就是踏實去生活;沒有生活的生存是無意義的,脫離了存在掙扎的生活亦非自由。這是從小本生燈這張好像虛無縹緲的處女作所給予我的禮物。當然,我們對一切事物的解讀皆為自己對事物的投射,自以為是亦是虛妄,而以文字去書寫音樂亦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偏執。但我只想說,這音樂真的很好聽,讓我感到窩心,也有一點點的不一樣。

    註解:

    1香港九十年代傳奇樂隊…Huh?! 的名曲,當中亦為這個問題提供了頗有趣的答案。

    2英國BBC電台僱員 Delia Derbyshire 於1964年以 sound collage 的方式為 Barry Bermange 四個半小時長的廣播劇做原創音樂,題為 《Inventions for Radio》,五個主題編成五個樂章《Running》,《Falling》,《Land》,《Sea》和《Colour》。《短途旅行》採用了來自《Falling》的樣本,是一些受訪者描述造夢的情境。

    3禪語,意思謂日子好與壞,全是主觀意願和視角的關係。

    文:張臻善

    David Boring 結他手,急症科醫生,深切治療部學徒,麻醉科字母人。深信擺脫文青詛咒的唯一出路是nerd到最底。

  • 【專欄︳一!二!三!四!】聽一卷網上找不到的磁帶

    【專欄︳一!二!三!四!】聽一卷網上找不到的磁帶

    專欄【一!二!三!四!】

    沈諾基 (@emptylocke)
    一個比音樂玩多過玩音樂的人。長期疏忽照顧其 DIY 廠牌 Sweaty & Cramped。

    最近感到困擾的事:本以為發掘到新的音樂,細聽才發現和平常就喜歡的差不多,可能只是幾個元素的整合加上一點變化。那種失落感是很特別的,由其當那樂隊並不是你從網上平台找到的話。我仿彿只是一個跟著習慣和演算法跑的人,而不是一個主動的聆聽者。

    我們的聆聽習慣不但每天餵養著算式,多少決定了接下來會聽到什麼以外,在你打開唱片之前,不同評論和社交媒體早已影響了你的體驗--各種預想和先入為主,不同形容詞和樂種標籤趕在音樂前頭,率先在腦海中浮現。

    如果你想要新的,而不止是類似的體驗,線上平台大概幫不了多少。哪線下呢?

    美國德州樂隊 Pile 去年推出的磁帶作品《Second Other Tape+ 可能提供了一種答案。樂隊沒在所屬廠牌 Exploding In Sound Records 發行,這張唱片不設試聽,只可限時郵購。在發售點 Bandcamp 的說明欄上,Pile 又大刺刺的寫著:「請不要把這音樂放到網上。」

    時至今天,磁帶已經消失於唯一的發售點,了無痕跡。連音樂界最變態的資料庫 Discogs ,也只剩下標題和發表日期等簡單資訊

    按下播放鍵,首先傳來合成器的聲音,再來是 rhodes 電鋼琴和人聲。不知道是載體的關係,還是製作效果,樂隊主腦 Rick Maguire 的聲音聽起來在顫抖。第一個段落約一分鐘後就結束了,而接下來四十分鐘內要發生的事,我也沒辦法用文字去準確傳達。

    簡單來說,這是一個令我感到非常無力的體驗。

    與其說這是一張 demo 帶,它更像旁聽寫作和實驗的過程。有別於經過寫、錄、後製的「成形」作品,磁帶裡的音樂大多沒頭沒尾,而 一個念頭跳到另一個念頭之間,Rick 由也從不預告,不作說明。有時是歌,有時是 drone。沒有歌名、長度和次序可以參考,聽者可以選擇的就只有倒帶、快進和或放棄聆聽。在可以隨時隨存取音樂的年代,這唱片罕有地把聽者從駕駛座上拖下來。

    身處這團資訊混沌裡,隱約可以聽見同一個節拍配上不同和弦和 looping 等,都是創作期間會發生的實驗。但 要判斷Rick 的用意是徒勞的。也不可能判斷他唱了什麼(人聲本來就不是很突出,又披上了多層失真效果),或是裁走了什麼。

    可能這就是「靈視」的感覺。一段段不經過濾的思緒從四方八面襲來,可認知的(樂器,拍子,氣氛)和不可認知的(意圖,文本,終始)混合,生出一種令人作嘔的迷失感。如果光是白噪音還好,但混沌中熟悉的結他和琴聲,又每每引誘你去嘗試理解和分析,再一次又一次將你拒諸門外。如果要你花一小時看另一個人眼晴所見的錄像,可能會有相似的體驗。

    雖然沒有特別說明,但這顯然是 Rick 的宅錄作品。磁帶還附有一本小誌,載有他的畫作,題材是其他人的房間。透過簡單的線條和少量水彩,Rick 讓我們窺探這些陌生的場所。在一場阻斷人與人交流的疫情之中,看見那些匿名、赤裸的光景。

    小誌中, Rick 又道出他對串流音樂的不滿,認為聆聽過程太過唾手可得和被動(雖然 Pile 絕大部分作品還是可以在串流平台上找到)。他再次請擁有這張磁帶的人不要將音樂上載:「這是創作音樂中一個親暱又脆弱的環節,但同時是重要又刺激的,因此我想和你分享。」 

    在一個以全面拆解為榮的年代#,Rick 或許找到最好的回應:他讓你聽了一切好的壞的美的醜的有意義的無意義的刻意的隨意的,然後從此沉默&

    我認為他成功還原了聆聽音樂的體驗:沒有試聽,也沒有過分說明。不是所有音樂都是要你懂、要取悅你的。只是有人剛好做了音樂,而你可以去聽。

    正如這張作品中一句難得清晰的歌詞所道:

    “Be quiet and close your eyes now, don’t think about it.”

    後記:這篇文章奇怪的地方,在於內容大多是難以驗證的。所以要是有人想聽,我樂意借出磁帶,若然你答應不把音樂上載的話。

    [+] 2015 年 Pile 曾推出一張叫《First Other Tape》 的作品,去年限量復刻。

    [#] 一個叫 Song Exploder 的 podcast 就以由樂手親身折解一首歌為主題(能夠將一些以往是專有的知識公開當然是好的)。

    [&] 如果 William Basinski 沒有為《The Disintegration Loops》加以說明的話,還會有如此美麗的神話嗎?

  • 【專欄】難以隔絕的人們-訪黃衍仁疫情中的一次越洋演出

    【專欄】難以隔絕的人們-訪黃衍仁疫情中的一次越洋演出

    專欄【一!二!三!四!】

    沈諾基 (@emptylocke)
    一個比音樂玩多過玩音樂的人。長期疏忽照顧其 DIY 廠牌 Sweaty & Cramped。

    黃衍仁在疫情期間越洋到台北演出是怎樣的一回事,答案來得淡然。「我覺得好好彩 。」 前後二十八天的獨處,就為了九月臺北詩歌節上一個小時的演出。以往像過海一樣容易的台灣行,因日常被病毒中斷,顯得額外寶貴。

    除了好吃的飯餸,這位獨立音樂人在台北的旅館感受著罕有的寧靜。「喺香港太多事,如果有時間可以匿埋下⋯⋯就會好好。」在練習和寫作以外,黃衍仁不忘偷閒。「我自己搞咗個 David Lynch 電影節。」一口氣看完 《Eraserhead》、《Wild at Heart》、《Lost Highway》和劇集《Twin Peaks》第三季後,黃衍仁在他的臉書上寫:

    十四天沒接觸過人類

    明天出關我有點緊張

    隔離旅館是世外空間

    唯一連繫現實世界的

    是早午晚餐

    從新開始自己選擇食物

    會不會覺得麻煩

    我的歌像知道準備要出門散步的狗

    興奮搖尾叫著

    這次出行,是要到現場為在台港人廖偉棠的組詩《說吧,香港》配樂。黃衍仁為這組橫跨二百年香港歷史的詩,一共寫了七首歌。在演出前數個月,兩人仍樂觀地面對疫情下兩地中斷的交通。「本身諗,仲有咁多時間,到時疫情應該完咗。廖偉棠仲話,如果嗰陣都未完,我諗個世界都冧㗎喇。」結果時到今天,世界依舊用它怪異的方式運轉。

    攝影:黃衍仁
    攝影:黃衍仁

    撇除在台灣隔離期間所需的開支和時間,黃衍仁首先面對撲朔迷離的入境手續和取得簽證的難關。「基本上普通人唔入得關。」期後在詩歌節工作人員努力下,成功找到名為「商務履約」的缺口。「好正㗎,呢個資本主義世界,如果你係去做生意呢,咁你就係有可能(入境),普通工作就唔得。」黃衍仁的經歷,帶卡夫卡式筆下的官僚主義色彩。他形容要先打一通「神秘嘅電話」到香港的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照錄音指示按下正確的號碼要求真人對話,以安排遞交文件的日期。交上文件後還要等兩星期才知道批核結果。

    黃衍仁坦言已經在腦海中「瘋狂幻想」過種種替代方案。「係咪播錄音呢?係咪直播我喺香港玩呢?係咪我出現唔到,然後放張空凳,好似我死咗咁呢? 」幸好簽證在航班起飛當日的早上成功速遞到他手上,十四天後黃衍仁踏出旅館趕上最後的彩排。

    在台北的詩歌節,又成為一群香港人的聚腳地。越洋而來的樂手黃衍仁、移居台灣的詩人廖偉棠、是「半個香港人」的導演黃思農,甚至連按字幕的也是在台灣修讀舞蹈的一位港生。據黃衍仁說,她不知道應否回流香港。

    (攝影:黃衍仁)

    演出後兩人談及去年的社會運動和香港局勢,對黃衍仁來說都是「一啲冇答案嘅話題」。在其後的座談會上和私人場合,黃衍仁聽了更多觸及去留和香港未來的故事。「其實最喺個腦入面,喺個心入面嘅,就係呢堆故仔,呢堆人。到而家都唔知點樣形容呢種感覺。」他說不少在台灣的人都想討論香港,而這種思念「需要場域去盛載」。而黃衍仁和廖偉棠的作品,可能就成了其中一個載體。

    組詩《說吧,香港》的錄像目前未有公開。稿上的內容除英佔、六七暴動和回歸等歷史事件,也直接回應去年的反修例運動。當中有入骨的痛,也有赤裸的憤怒。在收尾的《我夢見一個未來的香港人》中,廖偉棠寫:

    你留給我的字典現在襤褸如天堂

    開滿了天窗。

    雨傘早已禁用,

    雨衣等同於槍靶,

    但我們把肥黑的火藥撒播

    在腦迴路裡。

    個人音樂史和本地政治深度接連的黃衍仁明言留在香港的人可能會活得痛苦,但他沒有離開的念頭。「對於我嚟講唔係好理性,唔係話我要決志、好勁咁樣⋯⋯反而係一種直覺。我覺得我仲要喺度。」的確,禁語錄每天生長,社會上也沒有無罪的人,只是還未定罪。除了政客,記者和教師也上了靶,錘子隨時都可以敲下來。黃衍仁說最近的種種都令他回想起內地的抗爭者。「未必要係好行動者 (activist) 嘅形態 - 佢可能只係寫下嘢,可能只係畫畫,可能只係做戲劇。」

    但每當觸及暗室中的某處,危險將至。他說:

    「你好早可以選擇完全避開。

    但你唔選擇嘅時候呢,

    你就要不斷喺呢個漆黑嘅房裏面,

    放膽咁去摸下你有邊啲位可以行得。

    你唔行嘅話冇事嘅。

    你可以永遠就係停喺度。

    但係呢一樣唔係你想做嘅嘢。」

    回港後黃衍仁又渡過了兩星期的隔離。他相信疫情會過,而港台兩地的互動不會因此中斷。

    後記:正在為兩套本地紀錄片配樂的黃衍仁日前又發佈了一首改編作,用純聲樂唱出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校歌。釋出當天正是一年前中大一役的開始。比起輕快的官方版本,黃衍仁沉穩的嗓音聽起來更像火堆旁傳來的安魂曲。「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直到在前方相遇。

  • 可以聽不懂的即興實驗音樂:專訪朱肇階X李穎姍

    可以聽不懂的即興實驗音樂:專訪朱肇階X李穎姍

    細盒表演空間內,牆身被黑色布幕包圍,地板是黑色的,朱肇階(Daniel)彈著的三角鋼琴也是黑色的。他為了《自由爵士音樂節: 即興實驗室》演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綵排時,合作的李穎姍(Fiona)把本身用於水底錄音的水聽器貼在胸口,隔著衣服皮膚,仍能將心跳擴大成聽得見的節奏,讓Daniel以琴聲即興呼應,「我literally聽到她心臟的聲音,我在與她的心跳聲Jam呀!」

    心跳節奏之所以驚喜,因為不論綵排與真正演出,兩位音樂人與觀眾一樣,都沒能預計對方會做什麼。他們各自活躍於本地爵士即興及實驗音樂場景,這回首次合作。演出舞台上,有Daniel與他的鋼琴,和Fiona面前堆疊的電線、長方盒子、燈泡──以及一個吊掛的金屬湯煲。兩人身後的白幕,投影出另一個空間,裡面是金曲獎得獎台灣實驗音樂組合「非/密閉空間」用髮箍束著頭髮的謝明諺與他的色士風,以及任由長髮飄逸,背著電結他,專注俯身敲打電腦及Launchpad的鄭各均。 

    半現場半虛擬的神奇場面,是自由爵士音樂節因疫情,無法邀請海外樂手來港而設計的的新單元《即興實驗室》。香港、台灣與瑞士三地的爵士樂手與實驗音樂人,透過網絡實時串流合奏。

    《自由爵士音樂節::即興實驗室》於11月8日,由香港音樂人朱肇階(左)與李穎姍(右),經串流與台灣「非/密閉空間」謝明諺與新鄭各均,隔空合演。((圖片由西九文化局提供)

    現場空間中蕩著雜亂又隨機的聲音,包含了台灣樂手的演奏,經過網絡壓縮成音檔,在香港現場的舞台喇叭送出。

    觀眾聽到的,樂手也是首次聽到。各人腦中思考的問題其實並無二致:他們發出了什麼聲音?我應該怎樣理解、回應?

    Daniel彈著鋼琴,不止是他的一頭長髮,隨著肢體動作飄散,他也來回走動著,雙手隨著身驅在琴鍵上遊移,好似只隨著情緒擺動、彈奏,毫無章法可言。相比之下,Fiona像冷靜的科學家。無論現場的音樂多麼狂亂洶湧,她看上去只專注眼前纏卷的電線,用觀眾看不見的邏輯理解電子迴路。她自有她的節奏,雙手輕拍按壓控制板,電流便竄進模組合成器,加上指頭扭動合成器上圓桿,終於讓隱形的電流,成為耳朵聽得見的聲響。

    沒有編曲,無法預計的即興演奏之中,樂手與觀眾一樣,全神貫注的聆聽著。演出時的不確定性,讓即興音樂的表演者與觀眾者變得平等。有樂譜、預先編排好的樂曲,作曲家的創作意圖常被視作最高權威,演奏家則練習熟悉樂曲的演繹,最後才讓觀眾被動地欣賞著作曲家和演奏家的作品。而即興音樂的創作與演奏,在聆聽當下同時發生。

    演奏不同聲音,回應對手,讓我們有錯覺,樂手在即興實驗中也有控制樂器的能力,但隨機性時常反客為主。Fiona演出中途,聽見乒乓球掉落四周,在經過網絡傳來台灣樂手的笛聲與電子取樣,加上Daniel的鋼琴聲包圍下,她拾起球,再次拋進鋼琴,一切都是當下即時反應,「我被他演出的能量帶動了,很想四周探索,才站起來撿球。」所以表演者聆聽對方,也聆聽自己,「我也思考著自己情緒如何透過合成器、煲帶出來呢?」

    當鋼琴不只是鋼琴

    聆聽伴隨著理解,我們總是透過聯想去理解聲音。看不見貓,聽到「喵」,腦海仍會浮現貓的模樣。即興音樂卻總是伴隨著疑惑,因為沒有預先編好的樂章,混亂難以聯想。演出途中,Daniel探進三角琴箱內,用鐵鍊掄著琴弦,又掏出一把乒乓球,緩緩地擲進鋼琴音箱,發出不同聲調的啵、啵。當指尖、鐵鍊敲打琴鍵,弦線反彈乒乓球,拋走。

    以不同手法與工具在鋼琴上發聲的預置鋼琴(Prepared Piano)技巧,鋼琴不再發出熟悉的琴聲,反而在不同素材敲打下製造陌生聲音,刺激耳朵,也更新了聽眾腦中樂器與聲音的連結。即興與實驗音樂,讓聆聽無法憑藉熟悉感來理解聲音,才能帶來超出預期的反應。

    朱肇階 (攝影:Michael CW Chiu)

    自幼接受學院訓練,但Daniel絕對能理解,有些人認為實驗音樂不過是音樂人尋開心亂彈。但他對聲音的理解,深受英國民族音樂學家John Blacking七十年代的定義影響。他希望把「音樂」定義自歐洲古典音樂傳統解放,進而拋出更廣義的音樂定義::「Humanly organised sound」--經過人類之手組織、製造的聲音,便是音樂。

    Daniel敲一敲木桌,咯咯,「這也是人類製造的聲音。所以用Blacking的角度來看,音樂的光譜很闊。外在環境發出的聲音,用人性化角度聆聽,是聽著城市的記憶、人們每日工作的付出。你聽到聲音,追溯下去,聽到的其實『人』。」

    是以即興表演的隨機性,的確隨機而來,卻不是毫無邏輯的亂來把戲。他談到挑選乒乓球作即興表演,說話調急速的Daniel,沉吟一會,放慢語速細數,十二個乒乓球被拋擲到鋼琴音箱,發出難以預計的回聲,「十二個,不知道去了哪裡,可能在異鄉、跌在地上,而我不知道它們在哪裡。那就是,生命的隨機性吧。」

    從靜默中聽見聲音

    Daniel從鋼琴與乒乓球的互動聽出生命的節奏,只要聽得夠深,對聲音的聯想便能不斷更新,源源不絕。1952年,John Cage創作《4’33》,現在是音樂必修範文--鋼琴家坐在琴前什麼都不彈,四分三十三秒沒有琴聲的表演,John Cage讓觀眾聽見四周一直存在卻被忽略的聲音,挑戰「靜默」並不存在。

    Fiona便是從沉默中提煉出聲音來,當晚她的發聲「樂器」,包括身體電流、滴入湯煲的水滴、預錄聲帶,以及燈泡的電磁波。就像她綵排時的所收集的心跳一樣,她擅於感知、接收事物內在的聲音,現場調整、放大、控制節奏和音色,與其他三位樂手合奏。

    身體、水、燈泡,到底為什麼會聽到它們的聲音?「好奇心囉。」

    好奇心是,當她走在啟德郵輪碼頭,會聽到岸邊坑渠蓋發出聲音,走近低頭觀察,原來是海浪擺動時的氣流,通過側邊氣孔發出「呼呼」聲。把耳朵張開更多,接收更廣闊的環境,自海面擴展至天邊,飛翔的雀鳥也在叫。然後,慢慢的,她聽見節奏展開--海浪呼一下,停頓,鳥叫,停頓,海浪再呼,小鳥再規律地和應。

    好奇心帶領她走向鑽研聲音藝術。修讀創意媒體課程期間,她修了一門多媒體藝術家Cedric Maridet的課,好奇問了一句「燈有沒有聲音?」,被鼓勵自行找出答案,開啟了收集聲音的創作脈絡。

    與其說她發現了聲音,不如說她容許聲音走進自己的耳朵,然後找出聲音之間的關係,便成了創作。「我出街時不會聽音樂,因為我想自己的訓練中不止音樂,也有環境。當一個人走上街,可以有自己內在的演奏。」她說。

    李穎姍 (攝影:Michael CW Chiu)

    她的作品包括設計聲音裝置,與教室、後樓梯等空間聲響結構互動,有時也與其他表演者即興合奏。今次表演,她坦言第一次做線上合作,台灣傳來聲軌,少了現場演出的真實距離感,「有點扁平」。但她也視作練習,聆聽現場空間的聲音環境,再用自己的素材作出回應。「有時做了出來的聲音,未必配合,有很多這些控制不到的時刻,我也不想的,但留心聆聽其他人的反應好像又不錯,便慢慢再發展下去。」

    聆聽的好奇心需要練習,Fiona坦言沒受過系統性音樂訓練,早期缺乏密集表演機會,臨場發揮總焦慮自己接現不好,反而無法打開耳朵。她深信即興需要聆聽,當中需要信任--相信當下的環境、對手與自己,「只有接受自己當刻的狀態,表演令自己也舒服、享受,其他人才會享受。」

    如果我們的耳朵互通

    有人在燈泡中聽出電流,有人在乒乓球聽到人的聲音。聆聽、碰撞、刺激,但聽得懂與聽不懂,其實無分高下。Daniel說,即興樂手也會不解自己製造的聲響,偏偏發出去的聲音覆水難收,「有時真的會覺得,哎呀為什麼做了這個聲出來,很多自我批判。但玩多了便明白,每一道發出的聲音都是美麗的,可以細味、欣賞。」

    聲音傳到另一雙耳朵,不代表對方能立即理解。兩人期待挑戰觀眾的耳朵,正是因為每次當下的理解,都有不同。不止觀眾的耳朵,表演者也毋須壟斷聲音的理解與聯想。「我們或許比常人更熱愛聲音,但不會期望每個人都用同樣方法聆聽。可能有人覺得是噪音,我都尊重。」Daniel說,因為他也受不了高高在上的姿態,「有些人播歌前愛說:『呢個你可能聽唔明』,我總會反問,『聽得明點先?賭十蚊?』你都未開始播!不要認定香港人未見過世面,聽不懂。」

    Daniel憶及,中學曾有一節音樂課正是介紹《4’33》,有些同學覺得荒謬,演出卻留在Daniel心底,成了他思考聲音,日後接觸預置鋼琴的契機。「我也期待演出會啟發別人,如果有人剛好也研究聲音藝術的可能性,然後聽到我的表演呢?」

    Fiona也對新一代聽眾聆聽與理解的能力充滿信心,「年代不同了,社交媒體上的hashtag,其實讓事物之間連結更厲害。他們輸入『jazz』,已經不止看到爵士樂,還會涉獵到很多別的東西,他們比上一代更開明,在腦中連結的能力更強。」

    帶著疑惑的聆聽

    Fiona視每一場即興演出為新的體驗,她深信相信觀眾也一樣。《即興實驗室》現場所見,不乏年輕人組隊入場。聆聽不保證理解,但動手上網預約,進場觀賞,已經說明想要聆聽的渴望,即這份好奇與疑惑正是理解的第一步。

    帶著疑惑與走進現場,也正是Fiona最深刻的聆聽經驗。2014年,雨傘佔領運動如火如荼,Fiona心中暗暗覺得堵路不太對勁,「我會叫人『唔好去啦』」,一天她剛好身處一條隧道,身邊很多人捧著水泥渠蓋,掉到路面。

    水泥撞上柏油路面,崩--崩--的聲音在隧道迴蕩著,混雜了要水要口罩的叫喊聲,振動著耳膜,傳到腦中,她突然才理解了眾人集體做的所為何事。

    由不能理解到聽得懂,她回憶,那一刻轉念,只想著「Let’s do it。」

    朱肇階(上)與李穎姍(下) (攝影:Michael CW Chiu)

    本文為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特約。